在中国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的宏大叙事中,乡贤文化如同深植于沃土的根系,始终为乡村文明的生长提供着精神养分。这种以德性为核心的本土文化形态,不仅承载着“见贤思齐”的教化功能,更在当代城乡融合发展进程中展现出独特的治理价值。从东汉时期首现于官方文献的“乡贤”概念,到今日各地涌现的“新乡贤”群体,跨越千年的文化基因始终在乡土社会中焕发着生机。
一、乡贤的历史源流与内涵演变
乡贤文化的形成可追溯至西周时期的“三老”制度,彼时由德高望重的长者执掌教化,已初具乡贤治理的雏形。至东汉时期,“乡贤”正式成为国家表彰地方贤达的荣誉称号,《后汉书》记载北海相孔融首开祭祀乡贤先例,标志着官方对地方德性力量的制度化认可。明清时期随着科举制度的成熟,乡贤群体逐渐形成“士绅阶层”这一特殊社会结构,他们既是儒家文化的传播者,又是乡村秩序的维护者,在“王权不下县”的治理格局中承担着承上启下的枢纽功能。
近代以来,乡贤文化经历了剧烈转型。传统士绅阶层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下分化瓦解,部分转型为民族资本家,部分固守乡土成为地方武装力量。这种嬗变并未消解乡贤文化的生命力,反而在改革开放后催生出新的形态。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明确提出“发挥新乡贤作用”,标志着乡贤文化从传统范畴向现代治理体系的重要跨越。
二、传统乡贤的构成要素解析
地域性是乡贤文化的首要特征。清代学者王泉根在《中国乡贤文化研究的当代形态》中强调,乡贤必须与特定地域存在“生于斯、长于斯”的血脉联系,其文化形象具有不可替代的地方标识性。这种地缘纽带在浙江上虞“乡贤研究会”的实践中得到印证,该组织严格限定研究对象为本土出生的贤达,即便如胡兰成这般文化名人,也因政治污点被排除在研究范畴之外。
道德性构成乡贤文化的价值内核。传统乡贤选拔遵循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的三重标准,既要求“惠政”实践,更强调“善”的本性。明代沈德符《万历野获编》记载的乡贤入祠争议,折射出社会对道德纯洁性的严苛要求,这种坚守使乡贤祠不同于普通名人纪念馆,始终保持着精神圣地的文化品格。
功能性体现为多维度的社会治理角色。从宋代范仲淹设立义庄实施宗族救助,到明代吕大钧制定《吕氏乡约》规范乡民行为,乡贤始终在文化教育、经济管理、纠纷调解等领域发挥实际作用。清代李渔笔下的乡贤既是礼法守护者,又是民生改善者,这种“亦士亦官”的双重属性使其成为传统乡村自治的关键力量。
三、当代乡贤文化的转型与重构
新时代乡贤群体呈现多元化特征。浙江工商大学吕福新教授将其划分为“在场”与“不在场”两大类型:前者包括退休返乡的干部教师、本土创业精英;后者涵盖旅外企业家、知识分子等通过资金、技术反哺乡里的离散群体。江苏泰州实施的“归心计划”、山东新泰开展的“学子归巢”行动,正是通过情感纽带激活离散乡贤资源的创新实践。
文化功能转向现代治理维度。在河南路村的田野调查中,人类学者李晓斐发现当代乡贤既传承着调解纠纷、敦化民俗的传统职能,又承担着产业引导、生态保护等现代使命。这种转型在衢州云溪乡得到生动诠释:乡贤馆不仅陈列历史人物事迹,更设立法治协商、生态农业等专业委员会,使古老的文化符号转化为现实治理工具。
价值重构面临传统与现代的张力。南京大学赵成福教授指出,当代乡贤治理需在“乡土逻辑”与契约精神间寻求平衡,既要借助情感体验激活村民参与,又要建立制度化的协商机制。这种辩证关系在LC村“四议两公开”工作法中具象化为“交往式协商”模式,通过情感共鸣与理性对话的融合,有效破解了基层治理中的共识困境。
四、乡贤文化的社会价值再审视
作为文化治理的柔性力量,乡贤在浙江“慈孝仙居”、山东“孝贤故里”等实践中,通过道德示范重塑着乡村价值体系。济宁鱼台县通过评选当代孝贤人物,使传统转化为具体的敬老实践,成功构建起“精神养老”的新型模式。这种文化软实力的建设,在江苏省社科院的跟踪研究中显示,可使乡村矛盾纠纷发生率降低38%。
在经济维度,乡贤资源正在转化为发展动能。安徽宏村依托乡贤推动的徽派建筑保护,年旅游收入突破20亿元;贵州丹寨通过乡贤主导的非遗产业化,使苗族蜡染产品远销海外。这些案例印证了乡贤文化从精神价值向经济价值转化的可能性。
在城乡融合层面,乡贤群体扮演着文化翻译者的角色。美国加州大学人类学系联合培养学者李晓斐发现,具有双重文化经验的乡贤能有效弥合城乡认知差异,其建立的“文化缓冲带”使85%的返乡创业项目得以成功落地。
五、传承困境与发展路径探索
当前乡贤文化建设面临三大挑战:历史资源的碎片化保存、现代转型中的功能异化、制度保障的相对缺失。针对这些问题,浙江省社科院建议建立三级乡贤数据库,通过数字化手段整合散落的地方文献。在实践层面,应警惕将乡贤“神化”的倾向,如广西某地过度依赖乡贤个人威望导致的决策失误案例,警示我们需要建立权力制衡机制。
未来发展方向应聚焦三个维度:在文化维度,需建立传统乡贤精神与现代公民意识的衔接机制;在制度维度,可借鉴江苏“乡村文明促进会”经验,构建引导、乡贤主导、村民参与的协同治理框架;在教育维度,建议将乡贤文化纳入地方教材,培养青少年的文化认同感。正如人类学高级论坛所指出的,乡贤文化的现代转化不应是简单的功能替代,而应实现“传统的流动与流动的传统性”的有机统一。
站在生态文明与乡村振兴的历史交汇点,乡贤文化既需要守护“美其邦郡”的价值初心,更要发展出适应现代社会的实践形态。这种传承与创新的辩证运动,或许正是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的文化密码。未来的研究应深入探讨数字化背景下乡贤文化的传播机制,以及全球化进程中乡土认同的建构路径,使古老的文化基因在新时代绽放出更璀璨的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