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福州长乐,每年正月的鞭炮声与锣鼓声中,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悄然展开。高达数米的神将塔骨昂首阔步,身着华服的世子天团踏着神性步伐,数万民众夹道相迎——这便是被誉为“行走的民俗博物馆”的长乐游神。这项始于明代、兴于清中的民俗活动,不仅是闽东地区民间信仰的活态呈现,更承载着中原南迁族群与闽越土著文化交融的历史密码。福建师范大学林国平教授指出,长乐游神的文化基因可追溯至古代傩舞与帝王巡狩传统,其核心在于“人神共娱”的集体精神寄托。
长乐地处闽江口,自古饱受台风、海潮侵袭。先民在抵御自然灾害的过程中,将现实需求投射于神明体系,创造出兼具实用性与艺术性的游神文化。据《台湾府志》记载,清康熙年间已有“鹤、狮、昭君、婆姐”等阵头形式,而当代长乐游神中高达60斤的塔骨神像,正是这种生存智慧与艺术创造的结晶。从驱疫禳灾的原始诉求,到如今国泰民安的美好祈愿,游神活动的内涵随时代演进不断丰富,成为观察中国东南民间信仰变迁的独特窗口。
二、神将:人神之间的具象纽带
长乐游神的核心载体“塔骨”,以竹木为骨、绸缎为肤,塑造出高达2-3米的神将形象。不同于庙宇的泥塑金身,这些可穿戴的神明装置通过“挺神将”的肉身承载,在巡游中完成从静态偶像到动态神格的转化。根据福州民俗学者考证,塔骨制作需严格遵循“三庭五眼”比例,面部彩绘采用矿物颜料,服饰纹样多取自明代官服规制,仅赵世子一套蟒袍便需耗时两年、耗资数万元。
游神队伍中的“世子天团”尤为引人注目。张大世子手持金锏、张二世子腰悬宝剑、华光大世子身披战甲,这些被赋予鲜明个性的“神二代”,实为民间对神明谱系的创造性延伸。五福大帝信仰体系中的赵世子,因其“五年首度出游”的特殊性,在2024年引发全网热议。这种将神明人格化的表现手法,既延续了《山海经》中“日游神”“夜游神”监察人间的古老意象,又融入了当代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创新解读。
三、仪轨:传统与现代的仪式交响
游神仪式的神圣性始于“掷筊问神”。三枚月牙形筊杯的抛掷结果,决定着神明是否允诺出巡——圣杯(一正一反)代表首肯,笑杯(双正)需重新请示,阴杯(双反)则意味巡游取消。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占卜仪式,恰是民间信仰“人神协商”特质的生动体现。当神轿起驾,开路先锋“马夫”挥鞭清道,净炉手焚香引路,阵头队伍中的八家将、官将首以武阵驱邪,构成“神巡三界”的象征性叙事。
值得关注的是当代仪式的创新性演变。潭头边兰村的“田兴社”由00后青年组成,他们将电子音乐融入传统鼓点,为周将军等神将设计机械关节装置;金峰镇的游神队伍引入潮汕英歌舞、台湾电音三太子等元素,形成跨地域的文化对话。这种传统仪轨与现代表现形式的碰撞,既保持了仪式的神圣内核,又赋予其更强的传播力与观赏性。
四、传承:年轻血液的文化自觉
在长乐江边村,“80后”郑国良创办的迎将文化传媒公司,通过短视频平台让游神活动单场点击量突破千万;出生于2005年的姜图灿带领“田兴社”30余名00后社员,严格遵循“更衣闭户”的古礼打理神将服饰。年轻一代的深度参与,推动游神文化从乡土祭祀向非遗产业化转型。据统计,长乐现有游神相关“社团”200余个,年创造经济价值超亿元,带动民宿、餐饮、手工艺品等产业链发展。
但传承之路仍存隐忧。大量游客涌入导致部分村落出现“表演化”倾向,个别网红违规cosplay神将引发争议。对此,民俗保护者提出“动态保护”理念:建立游神文化数字档案库,开发VR沉浸式体验项目;设立“神将艺术学院”,系统培养塔骨制作、阵头表演等专业人才。这些举措既维系了文化原真性,又为古老民俗注入可持续发展动能。
五、余韵:民俗活化的当代启示
长乐游神的当代复兴,揭示了传统民俗在现代社会的生存密码。其成功在于构建了“神圣-世俗”的双重价值体系:对信众而言,它是祈福禳灾的精神依托;对游客来说,则是感知地域文化的体验载体。正如台湾人类学家王嵩山所言:“当神将踏出庙门的那一刻,传统文化就完成了从遗产到资源的转化。”
未来研究可深入探讨两个维度:一是游神活动中“人-神-地”的空间生产机制,解析巡游路线与村落权力结构的关联;二是比较闽东游神与潮汕营老爷、台湾阵头艺术的异同,构建东南沿海民俗文化谱系。唯有在学术研究与活态传承的双重护航下,这曲跨越七百年的民俗交响,方能继续在新时代奏响震撼人心的乐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