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国西南的崇山峻岭间,苗族先民与马的故事已延续千年。据融水苗族自治县史料记载,芦笙斗马节的起源可追溯至明朝初期,传说苗王嫁女时以斗马择婿,两匹公马在激烈角逐中展现勇猛与智慧,最终胜者成为驸马。这一传统在苗民迁徙与定居过程中逐渐演变为族群凝聚力的象征——马不仅是劳作的伙伴,更是勇气与荣耀的载体。苗族古歌中唱道:“马踏荆棘开新路,人随马蹄定家园”,揭示了马在族群生存史上的工具性与精神性双重意义。
从人类学视角看,斗马文化的形成与苗族山地农耕经济密不可分。正如融水斗马文化协会会长贾凯华所言:“马匹在‘九山半水半分田’的地形中承担运输、犁地等重任,人与马的协作关系催生了情感共鸣。”考古证据显示,苗族铜鼓纹饰中频繁出现的马纹,与广西出土的宋代马具相印证,表明马文化早已渗透到物质与精神生活的肌理中。而黄陂玩灯马脚中绸缎模拟的“马跃人舞”形态,则折射出农耕民族对马匹力量的艺术化想象。
二、仪式与竞技:神圣性与世俗性的交融
在融水苗族的斗马场上,仪式程序充满古老的巫傩色彩。赛前,骑手需牵着爱马绕行“苏勒德”神矛三周,并将马鬃系上红绸,以示对山神庇佑的祈求。这种仪式与蒙古族赛马前用鲜奶涂抹马额、藏族赛马前煨桑祈福的习俗形成跨文化呼应,揭示出马背民族共通的万物有灵观。当裁判鸣枪开赛,两匹公马撕咬踢踏的原始野性,与观众震天的呐喊形成强烈对比,恰如人类学家特纳所述的“阈限空间”——世俗规则暂时失效,生命力量得以肆意释放。
竞技维度上,斗马展现出惊人的技术体系。吴永华训练“红狮”马王时,采用“吊马控膘、药浴强筋、择时放养”等科学方法,这与蒙古族驯马术中“饿其腹、控其力”的古老智慧异曲同工。而水族端坡赛马中装饰华丽的马鞍、苗族银匠特制的赛马铃铛,则构成独特的物质文化符号。现代赛事更发展出淘汰制、速度赛、耐力赛等多元形态,如2024年三都水族端节赛马总决赛中,专业闸门与电子计时设备的引入,标志着传统民俗与现代体育的融合。
三、社会功能:从经济链条到文化认同
马背文化深刻塑造着民族经济模式。在融水怀宝镇,农户通过赛马奖金、旅游表演年均增收近2万元;内蒙古凤凰马场雇佣牧民进行马术展演,使传统技能转化为文化产业。这种“马经济”的勃兴,印证了费孝通“文化自觉”理论——当族群意识到自身文化资源的市场价值时,便能在现代化进程中实现创造性转化。
更深层次的文化认同,则体现在符号建构中。苗族将赛马优胜者尊为“巴狄雄”(英雄),蒙古族用赞马长调传颂骏马功绩,水族则通过马尾绣将马图腾凝固在服饰纹样里。这些文化实践正如本尼迪克特·安德森所言,通过“想象的共同体”强化族群边界。而年轻一代通过短视频平台展示斗马盛况,使传统文化获得数字化生存的新形态,例如“红狮”马王在社交媒体的走红,让深山苗寨与世界产生连接。
四、现代性挑战:在保护与创新之间
当前马背文化面临三重困境:生态保护政策压缩放牧空间、青壮年人口流失导致传承断层、商业化带来的文化失真。如融水近年实施的《芦笙斗马文化保护条例》,虽从立法层面确立保护机制,但如何平衡旅游开发与原真性保存仍是难题。学者芒来指出:“现代马业需从‘工具理性’转向‘价值理性’,在基因保护、文化建档、教育传承等领域构建系统性方案。”
创新实践中,三都水族以“贵州村马”品牌推动非遗进景区,鄂尔多斯通过马鞍工艺研学游活化传统技艺,这些探索为文化传承提供新思路。未来研究可深入挖掘马背民族的生态智慧——如蒙古族酸马奶疗法中的中医药理、苗族马厩建造中的地理适应术,这些知识体系对当代可持续发展具有启示意义。
斗马文化作为马背民族的精神史诗,既是山地文明的活态记忆,也是族群认同的基因密码。从融水苗岭的尘土飞扬到蒙古草原的万马奔腾,从水族端坡的彩鞍流苏到黄陂灯影的虚拟马跃,这些文化实践共同编织着中华多元一体的文明图谱。在全球化与在地化的张力中,我们既要借助数字技术建立文化基因库,更需培育“文化守夜人”——让年轻一代在鞍马嘶鸣中听懂祖先的密码,在马蹄印记里找到回家的路。唯有如此,马背上的歌谣才能穿越时空,永远回荡在山川与心灵之间。